楊荔鈉:關于年老、死亡、記憶,我一直想不明白
“她在很專注地關注這些對象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是那臺攝像機”
(本文首發于南方人物周刊)
責任編輯:楊靜茹
楊荔鈉生活照
“人在地獄里面也會變老”
2021年,導演楊荔鈉開始拍攝劇情片《媽媽!》,一年后成片入圍北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并且獲得官方場刊評分最高分。影片在今年中秋節正式上映,八天后票房突破5000萬。
這是國內銀幕上少見的題材,關于兩位老年女性,一對母女。媽媽蔣玉芝上世紀30年代出生,經歷過抗日戰爭、政治動蕩,丈夫生前是考古工作者,常年離家;女兒馮濟真出生在新中國,16歲那年父親去世,她自我懲罰了半輩子,沒再笑過。
馮濟真在65歲患上阿爾茨海默病,記憶的衰退使她維持幾十年的體面、尊嚴、理性垮塌,她對周圍充滿敵意,幻聽幻覺里常常出現父親。最后,馮濟真向“陌生人”蔣玉芝袒露了關于父親死亡的心結——與她有關。
年老、死亡、記憶,是貫穿楊荔鈉將近三十年影像創作的母題?!拔乙恢毕氩幻靼??!睏罾筲c說——她今年50歲,留著板寸,說話不疾不徐,采訪當天正好是世界阿爾茨海默病日,她在等待下午4點的一場連線對談,討論如何面對記憶消逝——“但是我如果通過作品能給自己答案或者能給他人答案,或者發問,其實也是這些作品的意義,對吧?”
發問是從她24歲開始的。1996年,在話劇團擔任戲劇演員的楊荔鈉第一次拿起攝像機,彼時她還不知道怎么拍攝一部電影,但看到太陽底下坐著一群黑黑的老頭,非常美,于是接下來的兩年里她幾乎每天都拿著攝像機跟他們待在一起。由此拍攝出她的第一部紀錄片《老頭》(1999),也是中國第一部DV紀錄片。
后來拍攝對象一個接一個離世,有些被她目擊、記錄,好像一堂生死大課。年輕的楊荔鈉對死亡產生了恐懼,她寫過遺書,“就像寫情書一樣”,準備好跟這個世界告別。這種恐懼一直持續到外婆、奶奶去世那會兒,楊荔鈉想明白了,這個世界有多少人出生就有多少人去世,才不那么害怕了。
現在楊荔鈉會在夢里見到老頭們,比如第一次夢到宋大爺是他剛去世,陽光照在他穿著藍襯衫的身上,特別好看。楊荔鈉問他,大爺我能幫你做點什么,宋大爺不說話。最后一次夢到他時,他在一個黑暗的好像地下車庫的地方,坐在他的小推車旁邊,仍然不說話?!暗撬哪樢淮伪纫淮尾磺宄?,我想他怕我害怕,覺得會嚇到我,就不讓我看清他的臉,然后他就離開了。馬爾克斯不就說人在地獄里面也會變老嗎?我覺得他說得對。他們可能真的會變老,就像我們活著的人變老一樣?!睏罾筲c會想,如果現在50歲的她出現在他們面前,那他們還認不認得她呢?
在她的另一部紀錄片《老安》(2009)中,94歲的老安喜歡跳舞,他在天壇公園結識了小他近四十歲的舞伴小魏,兩人互生好感,小魏成了他的情人,并照料他起居。老安生病住院后小魏常來探望,忽然再也不來了。他不知道,小魏在一天下午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出院后老安獨自去小魏墓前大哭一場?!拔揖驼f所有的人的情感情緒當中,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離別,包括生離死別?!?/p>
“我會記得他們每一個人,于大爺、宋大爺、吳大爺、曹大爺、唐大爺、李大爺,對吧?他們叫我小楊子?!睏罾筲c至今仍能喊出《老頭》所有拍攝對象的名字,“真的是每天相見,泡在一起,我不去的時候他們也會來我家敲門,我路過的時候他們也會說,小楊子,快回去把攝像機拿來。我覺得那時候特別美妙,但是你看這種美妙它就會消失,只存在于過往的回憶中。所以說回到阿爾茨海默病,我現在對他們的印象會不會隨著記憶的消失就真的不存在了,還是說他們存在過,但是我想不起來他們,到底哪個是更悲哀?”
記憶的善變狡黠同樣在紀錄片《我的鄰居說鬼子》(2007)中出現過?!独项^》拍到尾聲,楊荔鈉有一天看完《辛德勒名單》,她想到她的長輩們,于是下樓去找他們,聽他們講二戰時期的經歷。結尾一個老頭在幼兒園門口對著鏡頭說,有沒有日本人來,有,是有,但也好像沒有,我可記不清了,你們還是去問問能記得清楚的人。
“也是關于記憶和遺忘對嗎?所以我的影片雖然命題不一樣,但是探討的內容多少都有重疊?!睏罾筲c說。
現在她仍在持續拍攝紀錄片,包括已經拍了超過20年的《野草》,這部拍攝青島孤兒院孩子的紀錄片,她打算拍到這些孩子結婚、有小孩之后。
甚至每拍完一部劇情片,楊荔鈉都要拍一部紀錄片。劇情片涉及資金、人員統籌,是團隊共同努力的結果,“你要創造,從你的內部往外給”;而紀錄片一直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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