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共同富裕的根本是教育資源均等化丨共富征途
現在,我們要盡量實現帕累托改進、不讓任何一個人落下來。國家和社會應該做的,是為每個人提供充分的條件。如果我們每個人的收入能力都提高了,共同富裕就實現了。
我個人的建議,首先要延長我們的義務教育時間,把義務教育從初中教育變成高中教育,實行小學和中學各五年的十年一貫制義務教育,這樣的好處是資源分配的均等化,所有孩子都應該接受這樣的機會。
我們搞共同富裕不是要均貧富,而是均無貧,投資每個人的教育,每個人的能力,跟我們中國人所秉持的道德觀念是可以合拍的。
(本文首發于2022年9月29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謝艷霞
姚洋。
姚洋教授為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2020年8月24日,他獲邀參加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主持的經濟社會領域專家座談會。
根據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官網,姚洋教授為“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1986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地理系本科,198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管理科學中心,獲經濟學碩士學位,1996年畢業于美國威斯康星大學農業與應用經濟學系,獲發展經濟學博士學位。2016年當選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他的研究領域包括中國經濟發展、新政治經濟學。
2021年8月17日,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強調,要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姚洋曾多次提及,共同富裕的根本是教育。就這一話題,9月13日,南方周末記者在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對其進行了專訪。
共同富裕是不能讓一些人落下來
南方周末:2021年以后,共同富裕成為國家發展的關鍵詞,我們該如何理解共同富裕?
姚洋: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在很長時間里都秉持著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指導思想,這在我們發展的早期是正確且應該的,因為當時我們一窮二白,發展是第一要務。經過40年的發展,中國的人均GDP接近12000美元,我們已經完成了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消除了絕對貧困。
這個時候,我們重提共同富裕的主題,恰到好處。
大家在引用鄧小平同志講話時,總是提前半句“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下一句其實是“實現共同富?!?,這是個階段性的工作。
從社會主義國家的本質來說,共同富裕是我們追求的一個目標。
從定義來說,社會主義是共產主義的一個過渡階段,當然這個階段可能非常長。那么共產主義應該是一個怎樣的社會?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說,是個人的發展,個人的解放是全體人類解放的基礎。
我想,從這樣的一個共產主義的論述,來定義社會主義的目標,應該是每個人的全面發展。
因此我理解共同富裕,就是關注到每一個個體,而不僅僅是整體。如果我們還接著關注整體,GDP接著漲、人均量上去就可以了。但共同富裕是不能讓一些人落下來。
應該投資老百姓的收入能力
南方周末:您如何理解三次分配?
姚洋:我認為從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人的全面發展的角度來說,應該是投資老百姓的收入能力,全面發展不光是收入能力,還是老百姓的基本能力。
左翼經濟學家阿瑪蒂亞·森曾提出“基本能力”概念,與馬克思說的人的全面發展幾乎一致。我們應該投資每個人的教育、健康、職業培訓等,讓我們每個人最后都能發揮自己最大的潛力。
當然我們也許無法實現馬克思說的,早晨做漁夫、上午做農夫、下午做工人、晚上做思想家的境地,但我們至少能讓每個人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才能,我們應該相信每個人是獨特的,都可以為社會作出獨特的貢獻。
過去,我們的效率優先,可以說我們考慮的不是帕累托改進(給某個群體帶來好處,同時不傷害其他任何群體),而是卡爾多改進(用總的改革收益,補充一部分可能在改革中受損的群體),GDP增長的同時,有些群體落伍了,那就去補償他。
而現在,我們要盡量實現帕累托改進、不讓任何一個人落下來。國家和社會應該做的,是為每個人提供充分的條件。如果我們每個人的收入能力都提高了,共同富裕就實現了。
“平等的教育機會”
南方周末:所以您多次提及要實現共同富裕,提高教育水平是根本?
姚洋:我們不要一講共同富裕,就說怎么讓收入平均下來。收入當然很重要,但它不是全部,還有其他很多方面。
提到共同富裕,離開了講平等,我認為是沒有意義的。從馬克思恩格斯“人的全面發展”來說,每個人最起碼的要有一個平等的教育機會、工作機會、健康機會。
教育在中國社會,在任何時候都是所謂的階層向上流動的最基本的條件。如果我們的教育差距還是很大,或者說我們從中小學開始就不斷在篩選,我們的教育,最后你就會發現非常地不公平。
所以我現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呼吁實現教育公平。
南方周末:您此前提到,近幾十年來,中國子女受教育的水平和父母受教育的水平之間的關系似乎是一個“U”字形的走勢,經濟發展的同時為什么教育會出現這樣的變化?
姚洋:我們的教育流動性本來是上升的,但過去幾十年又降低了,我們很明顯地看到教育分層,并且和父母的關系強度在加強。從北大可以看到,我上北大的時候,1982年入校,我們班35個人,三分之一的人是真正地來自貧困家庭,從我們班里,我們還能認識一個社會。
我們現在看北大的學生,同質化的程度非常高,他們的家庭是比較相像的,中產階層及以上。
南方周末:所以您認為需要改變的是什么?
姚洋:第一個維度就是城鄉教育要實現公平,至少把這個差距給縮小。
我們開玩笑的時候會說,一個人的數學不好,是體育老師教的。但在我讀書的小學,在江西,數學真的是體育老師教的,因為沒老師,此外沒有體育器械,孩子們上不了體育課,老師只能去教數學。
中國的教育水平分布不均,大城市的高等教育已經趨于普及,而農村地區,初中還有輟學的,這并不符合共同富裕的取向。
南方周末:您多次對中考分流提出不同意見。
姚洋:中考分流,高考反倒又合流了,職高生也可以考本科。既然高中畢業合流了,初中畢業為什么要分流?我沒想明白這個事情。
初中分流的結果,家長中考的壓力比高考壓力大,中考才是決定一生的。中考的學生才15歲,就是個孩子,分流了家長不甘心,是可以理解的。
改革開放之后,我們很多精力都放在經濟發展方面,競爭、分層就變成理所應當的事情,已經深入了大家的頭腦中。高中選拔、初中也得選拔,其實初三高三都是在復習刷題,浪費孩子的生命,所以我建議讓孩子輕松一點,多樣式地發展。
南方周末:您曾提及“共同富裕的第一位是要保證中小學的教育公平性,共同富裕要用長期的手段來推進,首要的是投資教育并促使教育公平化,將資源平均分配,消除制度性不公平”,您的具體建議是什么?
姚洋:我個人的建議,首先要延長我們的義務教育時間,把義務教育從初中教育變成高中教育,實行小學和中學各五年的十年一貫制義務教育,這樣的好處是資源分配的均等化,所有孩子都應該接受這樣的機會。
如果都變成了義務教育,所有的學生都靠排號,排到哪個學校就哪個學校,那就不存在什么超級中學了。這樣的好處,還連帶著政府教育投入的均等化。反之,如果我們的生均撥款是按照學校的級別撥的,越好的學校得到越多,差距自然會越來越大。
此外,會刷題毫無意義,鈍化了學生的創造力。
學習難度降下來,我們孩子能夠自由地發揮,培養多樣的人才,社會才能豐富一些。我想這都是連帶的,需要改革。當然這樣改革的難度很大,但我們至少要有這樣的一個追求。
“投資每個人的教育”
南方周末:每次一提到教育的問題,似乎都是一個非常龐大和復雜的話題。
姚洋:父母都覺得自己孩子是最優秀的人,都要去拼一把,全世界都這樣,所以要從制度層面給大家減壓。中小學教育,在全世界都是難題,永遠是一個話題。
中國自古以來都有非常強烈的賢能主義的傳統,我們提共同富裕要適應這樣的一種文化傳承。怎么去適應?從根上來說,投資每個人的教育,讓每個人都是水到渠成的成功。
我最近剛寫了篇文章叫《儒家與共同富?!?,因為孔子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從他的宏觀理想來說,他希望社會是一個均無貧的社會,這個社會比較平均,他是均無貧,沒有絕對貧困的人,這是他理想的社會。
但孔子也非常相信賢能主義,所以,似乎他本人就是矛盾的。我們怎么來調和孔子這種賢能主義和均無貧?唯一的辦法就是投資每個人的能力,每個人能力提高了,然后按照賢能主義這一套到市場上去打拼。
我們搞共同富裕不是要均貧富,而是均無貧,投資每個人的教育,每個人的能力,跟我們中國人所秉持的道德觀念是可以合拍的。
我們只能說借鑒世界上的經驗,走出一條自己的路?;A教育體現一個社會、國家的導向,以公立為主是對的,但私立學校也可以做很好的補充;基礎教育之上應該百花齊放,允許不同的學校自由發展。
“人才都是要有棱有角的,有光的”
南方周末:您曾說現在進入到“智本家”的時代,我們現在需要怎么樣的人才?
姚洋:我覺得我們應該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我們老師的抱怨都是說,現在的孩子怎么都像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他們給的答案都是一模一樣的。
我都不想用人才這個詞,你先能讓孩子的天性發揮出來,我們應該說,所謂的人才都是要有棱有角的,有光的。如果都是一個模子鑄造出來,大家說的、追求的全都一樣,我就不說創新了,單說活力就沒有了,很沉悶。
這是我想看到的最基本的要求,咱們先別說“錢學森之問”,最基本的是讓我們的孩子按照他的天性去生活,去選擇。天才不是教出來的,天才必須是放養出來的,天馬行空才出天才。
所以對于我們的本科生,我就鼓勵他們多樣性,你們將來干什么都行,多樣化發展,不要在一個賽道上賽跑。
南方周末:您在很多場合都提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經濟是基礎嗎?
姚洋:我覺得未必,我去一個二線城市,一年的教育經費三百多億,錢不少了。我們去一些職高看,一年的運營經費1.4億元,錢已經不是個問題了,關鍵是怎么去分配的問題。
我們現在的資金數量、財力已經足夠支撐比較均等化的教育資源分配。
網絡編輯:佳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