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恩談“零次分配”丨共富征途
這里需要強調的問題是,第三次分配應該是自愿的。如果在執行的過程中沒有很好地尊重自愿原則,它的積極作用可能就會受到負面影響,負面影響可能更大一些。
零次分配,最大的考慮就是公平,而且零次分配中,公平和效率是一體的。比如,平臺的財富是數據,而數據的貢獻者是每一個人。分配數據收益的享有權時,是否可以考慮分配給每一個人?這個話題是否能納入共同富裕中來討論?這里面也有一個效率的問題,不希望數據確權帶來平臺效率的損失,我覺得這也是零次分配可以考慮的問題。
我的建議是把排放權也看作是零次分配的一個對象,排放權不是免費發放給電力企業,而是把排放權分配給電力的使用者。
(本文首發于2022年9月8日《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謝艷霞
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白重恩。
白重恩教授是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2020年8月24日,他獲邀參加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主持的經濟社會領域專家座談會。
據經管學院官網介紹,他于1993年獲得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先后執教于美國波士頓學院、香港大學和清華大學;2018年起擔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2015-2018年,曾任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目前,他還擔任“十四五”國家發展規劃專家委員會專家委員等多項職務。
共同富裕的目標已然明確,實現它的途徑在哪里?2022年8月30日,就這一話題,南方周末記者對白重恩教授進行了視頻專訪。
捐贈應尊重自愿原則
南方周末:“共同富?!笔?021年國家發展的一個關鍵詞,在您看來為了追求這一目標,如何在“三次分配”上進行改革?
白重恩:按照傳統來說,我們講共同富裕就是講三次分配。我逐一來解釋。
初次分配,也就是初次收入分配,即市場的參與者,包括勞動者、資本的所有者、企業家等,在市場中共同參與活動,市場活動產生價值,然后這個價值在參與者之間進行分配。
在初次分配中,強調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也是中央的精神。
比如說我是一個勞動者,我會在市場上尋找最好的機會,市場也評價我的貢獻。如果這個市場是一個比較完善的市場,這樣做效率是最高的。所以初次分配主要是講效率,留在其他環節來追求公平。
這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市場能有效地評價要素的貢獻。但實際中不完全是這樣,比如有些企業有壟斷地位,有的是在準入方面,屬于行政性的壟斷,也有的行業它會自然地形成大規模,比如說互聯網平臺企業,它的存在就是把各個交易方連接起來,平臺越大,連接的交易方就越多,效率就越高。
南方周末:初次分配是效率優先的,所以再分配時更多顧及到公平?
白重恩:再分配,指政府利用稅收、轉移支付等方式,對企業和個人的初次分配進行調節。
再分配的一個重要方式,就是由政府來提供基本公共服務。要提供基本公共服務,政府就要有資源的收集和獲取,也就是稅收。收入高的人,應該是貢獻要大一點,比如說個人所得稅,是累進的稅制安排。即使是增值稅,大家的稅率是一樣的,但是消費比較多的人,交的稅也較多。在政府的收入上,高收入者應該貢獻更多。
但提供基本公共服務時,我們的原則是均等化。為了保障社會公平,希望每個人能夠得到比較好的基本公共服務。為了實現它,過去這些年我們做了很多工作。
比如中央政府對地方政府的轉移支付,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讓經濟欠發達地區,能夠有財力來提供跟其他地區比較一致的基本公共服務。
還有社會保障,其中養老很重要。養老是統賬結合,一個是統籌賬戶,一個是個人賬戶,統籌賬戶中有比較大的再分配的成分。過去這些年,我們對社保資金在地區間的統籌加大了力度,使一些原本困難的地區,比如東北,得到了支持,保障它的養老保險能夠正常運行。
再分配中也存在困難之處。比如個人所得稅的兩難,我們希望高收入者的所得稅稍高一點,但實際中個人所得稅的征收還是工薪階層是主要的負擔者,真正收入特別高的人,比如說企業所有者,個人所得稅對他來說不一定是主要部分,這里面怎么平衡?而中間的那一部分人,可能是創新非常重要的力量,我們怎么能吸引他們、鼓勵他們做更多的創新,那就要求個人所得稅累進的程度不能過高,過高就會影響創新。
南方周末:那么第三次分配需要注意的問題是什么呢?
白重恩:第三次分配,是指募集、捐贈和資助等慈善公益方式。
它執行不好,可能會帶來一些不良的后果;執行好,可以帶來非常好的結果。關鍵在于怎么執行。對有能力支持公益的人,如果能找到好的渠道,讓他們做出貢獻,其實對他們人生價值的實現,也是一個正面的影響。
這里需要強調的問題是,第三次分配應該是自愿的。如果在執行的過程中沒有很好地尊重自愿原則,它的積極作用可能就會受到負面影響,負面影響可能更大一些。
強制的部分,應該留給稅收來做。如果我們認為稅收不合理,那就去改變稅收制度,制度化的改變的好處就是讓人們的預期很清晰,不擔心被濫用。第三次分配中,如果不自愿,就可能影響人們的預期,擔心濫用,那就適得其反。
首提“零次分配”
南方周末:為了促進“共同富?!?,您提出了“零次分配”概念,指在初次分配,也就是進入生產之前,均衡各要素在群體之間的分配,兼顧公平和效率。
白重恩:我之所以提“零次分配”,是因為這個概念可以幫我們把一些問題想得更清楚。比如說教育的公平,也就是說在進入初次分配之前,我們能不能在人力資本的積累方面創造更加公平的機會。因為在這個環節的公平,它本身就有效率,我想世界上可能最大的浪費就是讓一個有潛力的人不能發揮他的潛力。
零次分配,最大的考慮就是公平,而且零次分配中,公平和效率是一體的。再分配里面有一些情況下效率和公平是有沖突的,而零次分配中公平和效率基本上是一致的,比如只有平等地獲得教育機會,才會使整體的效率最大化。所以我把這種一個人參與經濟活動之前就已經做的分配,叫零次分配。
還有一些,比如就業機會的均等,每個人獲得資金的機會,都應該是均等的??紤]到不同人面臨的風險程度不同,不同的人可能要為資金付出價格,但除此之外,他獲得資金的機會應該是均等的。
南方周末:那為什么不直接說是“機會均等”,而要提出“零次分配”這個概念?
白重恩:我下面要講的例子可能就不僅僅是機會均等,而是要從分配的角度考慮,給比較弱勢的群體賦予更多的權利。
舉一個例子,農村的宅基地和土地承包權,你很難說在這里要機會均等,我們不會給城市居民宅基地和土地承包權,但你賦予宅基地和土地承包權所有者更多的權利,他們就可以產生更大的價值,給農民帶來更多利益,也就有利于共同富裕。
南方周末:比如可以怎么做?
白重恩:比如說宅基地的交易范圍是受到約束的。宅基地交易的時候,只能出讓給村集體的其他成員,但其他成員的購買力有限,如果讓更多的人可以參與這樣的交易,那么機會就會更多,農民宅基地轉讓出去的價格可能就會更高。
這里面也要考慮宅基地和土地承包權是社會保障的一個重要部分,很多人擔心他交易出去以后,失去了基本的社會保障,但我們可以做一些安排。例如轉讓宅基地和土地承包權的時候,他所獲收益的一部分要轉換為養老保障。
南方周末:也就是說,一些制度的改變就可以創造財富?
白重恩:對,制度的改變創造財富,而且這個財富的受益者又是在分配中本來就比較弱勢的人,讓他們能獲得更大的機會。
另外一個我關注的,是平臺經濟。前面講過,它有自然壟斷的屬性,所以我們不能反對它變大,但是太大又必然帶來分配的不均,收入差異變大。除了監管以外,還有沒有其他的一些手段?
平臺的財富是數據,而數據的貢獻者是每一個人。分配數據收益的享有權時,是否可以考慮分配給每一個人?這個話題是否能納入共同富裕中來討論?這里面也有一個效率的問題,不希望數據確權帶來平臺效率的損失,我覺得這也是零次分配可以考慮的問題。
全民減排的機制設計
南方周末:您提倡在環境保護方面也可以引入“零次分配”的概念?
白重恩:這也是我想強調的,可能講的人比較少,也有很多誤解,有人很反對,我把它叫做生態資源的分配。
比如說碳排放權的交易,它是有一個市場的,從電力部門開始,規劃是要擴展到其他部門,但現在還沒做,只是在電力部門做。
這樣的機制是我們有一個公式,來算每個發電企業能得到多少排放權的配額,它有了配額后,如果實際排放低于配額,它不用付費,還可以出售多余的配額;如果排放高于配額,它就要從別人那里去買配額才能排放,這就是排放權交易市場的運行規則?,F在是把配額免費地發放給電力企業,因為這樣的改革阻力比較小。
無論是自己使用配額,還是購買配額,電力企業的排放都是在負擔成本的,那它就要考慮怎么減排,這就是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的目的。
但是現在正面意義沒有發揮得很充分,因為電力企業免費獲得了排放權,沒有理由,也沒有動力去推動把排放的成本傳導到下游,也就是用電的個人和企業,沒有省電的動力。
我的建議是把排放權也看作是零次分配的一個對象,排放權不是免費發放給電力企業,而是把排放權分配給電力的使用者。
一方面來看,排放權發給電力的使用者,會不會影響電力企業?如果我們允許電價和排放權的價格掛鉤,那么電力企業向使用者買排放權的成本,可以通過電價的調整來得到補償,把這兩種定價結合起來,電力企業沒有經濟損失。為了少買排放權,它也仍然有減排的動力。
另一方面,電力的使用者獲得了排放權,他可以通過出售排放權來獲益,雖然電價漲上去了,但他可以賣排放權,成本和收益對沖了。同時,因為電價上漲了,他也有了減排的動力。
在這組關系中,沒有人受到負面的影響,集體的好處是將減排動力一層層傳遞下去,直到全社會的每一個人。
南方周末:這樣的安排也可以促進共同富裕?
白重恩:是的。這樣分配還有利于共同富裕,因為我的建議是居民獲得排放權不是按照你用電多少獲得排放權,而是按照人頭來發放。
那么用電多的居民可能受一點損失,但是用電多的居民往往也是收入較高的人。用電比較少的居民,電價上漲對他的影響沒那么大,但他獲得的排放權和別人一樣多,那么他從排放權中獲得的收益就可以多于電價上漲帶來的負擔,會為低收入人群帶來額外的收入。
南方周末:這樣一套制度它實現的困難在哪里?
白重恩:排放權是一個生疏的概念,講半天也不能讓老百姓有很深的體會,這是它的難處。
還比如,發電企業擔心如果我買不到足夠的排放權怎么辦,我就不生產嗎?如果用戶囤積排放權怎么辦?我的設計是說到了每個月有一固定的日子,如果消費者沒有把這個月的排放權給賣掉,我們就按照市場的價格來清算,要讓電力企業能保障每個月有足夠多的排放權來發電。
在技術上,我們現在每個人都有手機,每個人裝一個App,把排放權的分配、交易、電價的繳納都放在一個平臺上,這樣整套機制就很容易完成。
還有一些難處在于管理和協調,比如電力市場跟排放權市場是兩個不同的部門在管,排放權的分配跟排放權的交易也差不多是兩個不同部門在管。
但如果最終我們做好了,它的影響是比較大的,可以讓雙碳目標更易實現,成本更低。
南方周末:再通俗一點說,對于老百姓而言,等于如果排放權和電價綁定,那我省電,可以少繳費,甚至可以賺到錢?
白重恩:對,我們如果將足夠多的排放權發放給居民,對一個普通居民來說,這樣的安排是帶來凈收益的,他出售排放權的收益要高于電價調整帶來的負擔,他還有更大的動力去節省用電。
所以這個場景就會變成,每個月你都通過App去算一下賬,說這個月的排放權給我帶來了什么收益,這個月的電價給我帶來了多大支出,那么可能就會刺激消費者,在選擇生活方式的時候,想著說我怎么能更省電。
長期來說,如果消費者主動減排,那么下游生產電器的企業也會生產出更多低耗能的產品來滿足新的生活方式。
整套方案,大部分人在其中是受益的。但是對管理部門提出了挑戰,同時,如何讓大眾理解、接受,也是挑戰。
(南方周末實習生許愿對此系列報道亦有貢獻)
? 編者按:
“治國之道,富民為始?!?/p>
先賢圣哲們的經世之論和共富夢想,如今正一步步照進現實。
十八大以來,中國取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偉大歷史性成就,現在正穩步邁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然而征途漫漫,真正實現全球18%人口的共富夙愿,需要循序漸進,久久為功。
在勠力共富、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征程中,我們可能遭遇怎樣的急流險灘?又該如何攻堅克難、跨山越水抵達彼岸?
為此,在黨的二十大即將召開之際,我們推出“共富征途”系列訪談,深度對話曾經獲邀為頂層設計建言獻策的權威經濟學家、科學家、國家智庫專家和中外企業家,力圖求解共富征途中的良策佳徑。
網絡編輯:淑華